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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語錄
【聯合報╱張輝誠】
2010.01.11 01:26 am
 

圖/吳孟芸

我從小耳濡目染我阿母的話語,其實也不覺得有啥特別之處,但幾回經過旁人提醒,方才驚覺我阿母言語之間果真是有好些個特異之處,而且這些特異之處,著實很能見出她老人家的性格、情貌,甚至也可以勉強稱上是具有些個智慧。如此一來,就不能不用古人語錄之體,化繁為簡地記錄記錄一下子。

我父我母

大凡我阿母遇著一切可驚可愕、可悲可喜、可感可嘆之事,她決計不能片刻隱忍不發的,必得大張其口,高聲喊道:「我父(ㄅㄟˊ)──我母!」(「父」之後音調必得拉高,語音必得延長)當作抒發一切可驚可愕、可悲可喜、可感可嘆之事的發語辭。好比說在廚房發現一隻蟑螂,她會喊說:「我父──我母,這死家蛇!」或者她以為吃了一頓很貴的晚餐(其實她並不知道多少錢,有時她問價格,我說兩個人共一百五,很便宜吧,但她不知道,也會如此。有時是真的很貴,但只要花在她老人家身上,我就一點兒都不手軟),她也會認真地喊說:「我父──我母,這貴你也吃也落去!」或者有時候,我禮拜天又要去學校趕寫論文,不能帶她四處玩耍了,她會在例假日之前小心翼翼問(所謂之前,經常是禮拜三或禮拜四就開始問,因為她也不知道禮拜幾是什麼):明天是否放假?要是得知例假日到了,她就會充滿期待卻假裝不甚在意地隨口問,放假我要做什麼?要是我回答說,得到學校「打電腦」(我阿母知道這是「打字」的意思,在她以為這是老師教書之外的另一樣重要工作),我阿母登時就露出失望表情,搖頭直喊:「我父──我母,放假沒倘去玩,還要打字喔!」由此可知,我每天必定要聽到我阿母大喊「我父我母」好幾回,這樣表示她今天又遭遇了好幾回可驚可愕、可悲可喜、可感可嘆之事。值得注意的是她老人家年紀快一大把了,還能對世事如此敏感多情,著實難得。要知道一般老人家「過的橋都比年輕人走的路長遠」,歷經多少大風大浪,心情早就平靜無波了,更糟的還有另一種是年老體衰,哀樂嘗遍,早就哀莫大於心死了。反觀我阿母,當她大喊「我父我母」時,我除了豎直耳朵全神貫注地聽又發生什麼事之外,還十分慶幸她老人家元氣是如此淋漓暢旺「滿台」啊。

滿台

大凡事物之理,滿則盈,盈極則虧,虧極復生。我阿母活了大半輩子大抵是過著物質缺乏遠遠多過於擁有的窮苦日子,可從不曾有過大筆錢財(要是讓她老人家知道有人有錢是多到可以滿出來隨便丟往衣櫃之上,不知道她會有多羨慕喔),更不用說有土地田產、股票黃金之類,所以就絕少能自個兒拍胸膛自信昂昂說道:「我足好業!」「阮家是好業人喔!」不過比上不足,比下略無愧色,雖不用說自己是「瘦吃人!」但離真正「瘦吃人」著實也相去不遠矣,幸好我阿母所住的蔥仔寮,大家前後左右比一比,都是一個樣,也就沒有貧富貴賤的差異了。

只是很奇怪,我阿母喜歡說「滿台」,這是個豐腴盈滿意味兒頗濃的詞語,照理說和她的真實生活不太相稱,這也難怪每回她說出「滿台」時,總是驚訝連連。要知道,富有之人,擁有的多,想要的更多,因此總處於匱乏狀態,很難知止、知足,也就更難隨樂常喜了;反倒是匱乏之人,稍微有一點滿足,就喜不自勝,以為充足滿盈了。這樣才可能理解,每隔一段時間我上超市買菜肉乾貨,放入自家冰箱,我阿母會在一旁興奮喊道:「滿台囉!滿台囉!」──這正是她老人家長久物質匱乏忽然擁有之後的實實在在興高采烈的直覺反應。

有時我阿母看見洗衣機裡的衣服滿滿一桶(因為兩三天才一起洗,她老人家的習慣是今日衣今日洗),她也會驚嘆連連:「滿台啊!滿台啊,衫褲滿台啊!」或者我們住的公寓小電梯一口氣擠進八九個人,或者去萬芳醫院看病拿藥時,電梯總是如常一般爆擠著病患,我阿母一定會在被擠到電梯角落的縫隙間,昂著頭波浪鼓搖動一般喊道:「滿台啊!滿台啊!不通再落來囉!滿台啊!」等到大家都洩出電梯時,我阿母才喘一口氣,說:「擠油喔!」──所以我阿母就真真是能看出了事物滿則盈,盈極則虧,虧極復生道理的人,就像他對洗衣機、電梯出出入入的觀察一般,滿台之後就不滿台,不滿台又會滿台囉!──這樣就很容易推論出一個想當然耳的結論,人生還有什麼好斤斤計較的呢!

擠油

一般我們台語講「擁擠」的「擠」,說成「ㄐㄧㄣ」,這邊很擠,說「這足擠耶」。但「擠」還有另一個音,叫作「ㄎㄟ」,大家緊靠挨擠著很厲害,台語除了用「擠」之外,還會用一個活靈活現的詞語形容,叫作「擠燒(ㄎㄟ ㄒㄧㄡ)」,燒,很有意思,好似兒大家擠來擠去磨蹭出騰騰熱氣一般。我阿母不知何故,逢上應該講「擠燒」時,她卻不說,喜歡說「擠油」。我個人覺得「擠油」比「擠燒」還活靈活現,不但深具誇飾效果,而且形象感十足,好似擁擠之中那些個滿身橫肉、虎背熊腰、豐乳肥臀彼此黏貼擠壓像榨汁機一般榨下許多油來。

所以當我帶我阿母上景美或士林逛夜市時,遇見滿滿人潮,還沒開始擠進去哩,我阿母就會先喊道:「我父我母,擠油喔!」或者是逢上每年一度的元宵花燈節,我阿母到了現場,望見人山人海,也會說:「擠油喔!」有一回我順勢接過話頭:「擠出的油來點花燈,正好。」我阿母便看著我罵道:「三八囡仔!」

三八囡仔

對我阿母而言,那是一組詞,冠在「囡仔」之前加以形容,可以配上「三八」,也可以加上「懶漫」。這些個詞,當你已經長大成人之後,母親還這樣說你,重點就不單是落在形容詞上,更落在「囡仔」上,因為母親還把你當成長不大的小孩,她眼中永遠的小頑童。好比說當我和別人用國語講事情,有時講得哈哈大笑時,我阿母會好奇地在一旁追問,你們在講什麼?很多時候我解釋起來很麻煩,便顧左右而言他:「講你是水姑娘,足美耶啦!」我阿母一聽,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羞著紅臉,笑說:「三八囡仔。」又好比說,我阿母煮菜煮了一大鍋,我努力吃了大半鍋,還吃不完,我阿母就會說:「懶漫囡仔,才吃這一點而已,沒彩我煮這澎湃。」然後再看見她特地買回的雞肉,我只動了一兩塊,就會惋惜道:「懶漫囡仔,好料不吃,固吃菜,你不知,我沒吃肉,腹肚會亂呢!」

沒吃肉,腹肚會亂

我阿母好食肉,尤其偏好雞肉,一頓飯食下來可說是無雞不歡、乏雞味爽。照常理說,大凡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輔頰塌陷無力、齒牙鬆動晃搖,早不耐經久咀嚼,對於肉類大多避之唯恐不及,更何況肉類容易造成酸性體質,好像是一切健康的破壞者、長壽的敵人似的;更有一種說法,說肉食者會讓肉類在長途運輸途中產生過多二氧化碳,是地球暖化的元兇之一。似乎老人家也懂得如此,便也順水推舟,成了菜肚老人,一來養身益壽,二來還可保護地球,何樂而不為?

看來絕沒半個老人家會像我阿母這般大剌剌,上傳統市場、上超市、進餐廳,頭一件事就是買雞肉、點雞肉,唯有此事才是天字第一號大事,其餘的可買可不買、可點可不點,人家還沒問她為何天天買雞呢,她也會先自動告訴別人:「我給你說,沒吃肉,腹肚會亂呢!」這點,別人看起來自然又是覺得怪異,但我身為她兒子,自然曉得她老人家以前在蔥仔寮吃過許多苦,吃過的番薯簽比白米還要多很多,吃過的菜又比肉多太多,所以吃肉就不單單只是一種口味的美妙滋味,還有一種長期匱乏後的滿足心境,也許就讓她老人家想起了第一次吃雞肉的美好感受,因而才樂此不疲吧!所以當我跟她說,吃太多肉,要配一點酸梅酵素(好平衡一下酸鹼值),我阿母開心地吃完肉之後,大喝了一口,登時哀聲連連:「我父我母,酸鬼仔尿!」

酸鬼仔尿

我阿母嗜雞成癖,卻避酸如仇,莫說鳳梨、檸檬汁這類準酸性水果,她老人家敬而遠之,就連只有一丁點酸味的醋、柳丁、奇異果之類,她也敬謝不敏。偏偏每回我買這些水果回家時,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總也要跟著吃上一口,上下牙關才剛會合起來時,我阿母必緊閉雙眼,縮皺額頰,再用極其誇張的語調喊道:「我父──我母,酸鬼仔尿!你也吃會落去!」

一般我們吃到酸不溜啾的東西,頂多只說是「足酸」、「酸死人」或者是「酸到齒牙冷」,就沒聽人說過「酸鬼仔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阿母自己發明的辭彙。有考據癖的學者也許還要追問,有人喝過「鬼仔的尿」嗎?如果沒有,那就不是一個很好的譬喻,因為不知道鬼仔的尿是否真的那麼酸無可忍;又或許「酸鬼仔」是一個詞,和「夭壽死囡仔」一樣都是咒罵的詞,那麼「尿」就成了「酸」的喻依,所以尿是酸之極致。但是我阿母怎麼知道「尿」是酸的呢?當然我阿母顯然是不曾喝過尿的,因為她不是尿療法的信徒,要我簡單猜一下,興許就是在鄉下時還沒有室內廁所,每晚床鋪底下擺放的尿壺,一夜滿貯尿水,我阿母是長女,每天必得拿尿壺到戶外倒在堆肥處,那滿滿的濃郁之味,要不說出「酸鬼仔尿」都難啊!

【2010/01/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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