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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去找雲豹?是不是這樣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或者說是踏實?其實,我也還一直在問自己或許當我在台灣的原始密林中瞥見雲豹我才知道答案吧
如今回想,也或許,在我們第一眼交會時,便可感受到你這輩子的野外探查之路,就命定要有這等的起落。 記得那是九○年代的初春,聽說金山岬角出現了一隻罕見的鵜鶘。獲知此一消息,隔天,一大早,我便蹺班,搭乘台汽客運,從台北趕赴北海岸。 我的運氣不差,從岬角右邊的豐漁村拾級而上,在半山坡,隨即目睹此一嘴喙如勺子般的大鳥。牠跟著一群海鳥,悠然地越過天空。相對於其他海鳥瘦小單薄的體型,牠的軀體恍若航空母艦。時隔二十多年,我仍清楚記得當日,那龐大灰白的身影,在眾鳥拱護中,緩緩展翼的驚人畫面。 我帶著愉悅的收穫心情,翻過獅頭山,下抵另一漁村後,漫無目的走入一處沙岸。這處弦月形的廣袤沙岸,到了夏初時,常集聚許多泅泳戲水的遊客。但現在還未開放,沙灘渺無人煙。過去我常在此徒步旅行,最愛這等空曠孤獨。 邂逅了大鳥,再下抵一綿長的沙灘。那心境彷彿大貓吃完獵物,懶洋洋地躺在熟悉的青綠草原,我心滿意足地小憩著。但那天,正當我一人獨占著無垠的海濱時,不遠的沙灘盡處,竟出現一瘦小的人影,佝僂行來。 我遠眺著,很好奇,這時為何有人在海岸出現。等你接近,我們望著彼此的打扮時,不禁莞爾一笑了。 多麼相似的行頭啊!頭戴賞鳥的迷彩帽,胸前掛著望遠鏡,還肩了背包。雙方一瞧,不用說什麼,彼此都知道,對方是賞鳥人,而且都很癡迷,才會在非假日的早上,跋涉於這一有些悶熱的水岸。 只不過,你比我年輕許多,乍看還是一個高中生的模樣。我不禁好奇問道,「請問你從哪裡來?」 「我從新竹搭車來的。」你回答完後,迫不及待地反問我,「請問你有看到鵜鶘嗎?」 我愣了一下,看來你也得知了鵜鶘出現的消息,專程前來尋找。我轉頭,指著獅頭山山頂,「剛剛翻過那山時,我看到了,跟著一群小海鳥在天空飛行……」 我話還未說完,你興沖沖地稱謝,就快步離去。留我一人,至少有三四秒的時間,繼續對著空氣說話。 那是我和你的初次相逢。有時人生就這麼簡單地寒暄而過,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但我們之間的緣分,竟是從這一擦肩興起,莫名地展開。 二、三年後,有一回我到清華大學講演,彷彿是保育社團邀請的。記不得講演的題目了,只知道說完時,有二、三名年輕人圍攏過來,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們一邊圍聚講台,還在熱烈地討論著觀霧山區的山椒魚,誰又找到幾隻,在哪裡還可能找得到。你們會靠攏過來,當然不是為了這種爬蟲類。可能是一邊跟我探問鳥事,依舊捨不得放棄這個高山議題的討論吧。 我好奇地問道,「原來你也讀清華?」 你有點害臊,抓抓頭,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讀隔壁的學校。」 旁邊一位同學插嘴道,「他是資優生?!」 「交大?」 你點點頭。 我繼續問,「哪一系?」 「資訊工程。」 「啊,怎麼會是這類科系!」我率直地脫口而出,語氣有些錯愕,又帶些遺憾。這樣喜愛自然的人,照理應該讀生物這類科系啊! 你聳聳肩,「沒辨法啊!」 好個「沒辨法!」,返家時,在搭乘的客運上,一路不斷地思考著,到底這個回答有何意味?是家裡的壓力,還是客觀大環境的影響?假如我的鳥類觀察和你一樣早於學生時期,又會如何抉擇? 又過一陣,我們在一次北方三小島的賞鳥旅行裡,再次邂逅了。在一票青壯年的團員之中,青澀的你尤顯特別。不過那回我們沒聊什麼,往後也無聯絡。 只是,偶爾我會想起你,每當遇見年輕的賞鳥人、昆蟲迷等,便不免好奇你是否繼續自然觀察,有無特別的體驗?有時也夾雜著一點羨慕或臆想,假如自己早一點接 觸自然,像十九世紀著名的歐美探險家,出發前就廣泛涉獵博物學知識,人生會是何等旅程?只是沒多久,這些好奇與記憶隨著生活的忙碌,也就灰飛煙滅般地飄散 了。 ● 十來年後,有天早上,如常翻開報紙。那時,我在一家報社工作,每早照例從頭版瀏覽,直到最後的生活影劇版。那天,翻到三版的社會新聞時,赫然看到了你的名字。 三版通常都是綁架、搶劫之類的消息,你到底發生了何事,竟出現在三版刊頭呢? 急忙細瞧內容。新聞報導提到,一位任教於美國維吉尼亞理工學院的野生動物學者,在台灣的大武山區進行野外調查時,因為心肌突然梗塞,意外地罹難。他是你的指導老師。
你回來展開野外調查的年代,也有少數幾位研究生選擇大型哺乳動物,譬如台灣黑熊、台灣水鹿,作為論文題材。他們不畏艱辛,進入偏遠深山,長時堅守於森林荒野,彷彿一生都可為這座島嶼付出青春歲月。 但再怎麼辛苦,大概也不會有人如此率性,竟以雲豹這類縹緲的物種,當作研究題目。畢竟已有數十年,都無牠確切的目擊證據,更何況,就算尋獲一、二隻,調查內容恐怕也過於單薄,難以通過博士論文的審核標準。 當時關於台灣雲豹的線索,學術圈只有幾筆調查紀錄。比如1983年,東海大學張萬福老師在獵人的陷阱中,曾發現一隻雲豹幼豹,但不知為何卻沒有留下影像紀 錄。九○年代初,師大生物系呂光洋教授,在玉里野生動物保護區某條乾涸的河床上,發現類似大型貓科動物的腳印。另位同系的王穎教授,1996年在楠梓仙溪 林道,也宣告發現疑似雲豹的腳印。在仔細研讀這些報告,比對相關資料之後,你的態度比較保留。 倒是長久以來,從部落耆老和獵人的口述中,斷續傳誦著一些雲豹的風聲。好些原住民獵人都堅信,台灣雲豹仍在原始森林裡。連我這個外圍的登山人,都親身聽到 一位老獵人言之鑿鑿地描繪著,「當我和族人經過山徑時,只聽到一聲狂野的叫聲。我們從林中探去,只見一隻大型像貓的動物,咬著死去的山羌,爬上樹幹。牠似 乎剛從樹上縱跳下來,成功地捕殺……」但這些消息真實難辨,多數研究者都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甚而有些專家論斷,台灣山野已無雲豹身影。 唯有你,不放棄渺茫的機會,浪漫地檢視,決定深入追探。
我翻讀過去的研究報告,大抵指出台灣雲豹幾無天敵,獵物包括了日行性和夜行性的動物。主要獵取對象可能以獼猴和偶蹄類為主,但松鼠、穿山甲、各種老鼠,以及雉科鳥類也會攫捕。 在亞洲其他地區,還有雲豹棲息。根據當地原住民的陳述和動物園的圈養觀察,牠們的行動皆相當隱密。狩獵的時候,泰半採取定點守候。靜靜地,伏趴在粗大的樹枝上,等候獵物從下方小徑走過。 我們不免想像,台灣雲豹應該也有這等習性。好些動物畫家在素描雲豹時亦然,最喜歡以牠趴在樹上等待獵物的行為,做為構圖的主要畫面。 樹上是雲豹主要休息與獵食的地方,未吃完的獵物,多半會拖到樹上儲存起來,慢慢享用。只有很少的時間,才會在地面搜尋。其他雲豹如是行徑,一般咸信,台灣雲豹當不脫這種對待獵物的方式。 你最大的夢想,無疑是期待著,有一天果真在森林裡撞見了。十多年後,當我再次遇見你,好奇地探問時,你的眼眸仍閃爍著純摯的光芒。仍跟最初,我在海邊跟你邂逅時那樣,充滿不懈的追探精神。 只見你興奮地描述,「我夢想著,有一天,在濃鬱的森林裡,當我走進人跡從未踏進的地方,在濃密的樹葉間,一棵樟木的軀幹上,橫趴著一隻雲豹,全身暗灰的雲狀斑,清楚的塊狀分布,正悠閒地閉目。長尾垂下來,微微地擺盪著……」
相信此事對你必有衝擊,但你必須壓抑悲愴,繼續進山,繼續未完的志業。 ● 時隔半年,杜鵑颱風來襲,我如往常勤按遙控器,關心著風災訊息,怎知,赫然又見你的消息。 原來,一個星期前你帶領一支調查隊伍,進入大武山區持續調查雲豹。上山前,颱風還未形成,連熱帶低氣壓都沒有。怎奈數日後,從收音機獲悉颱風即將來襲。身為領隊,你考量到調查隊伍的安全,當下決定撤退下山。 即將抵達檢查哨,颱風卻已然逼進,太麻里溪水勢湍急,渡河不易。若回頭,恐怕也找不到安全的避難處,眼前你們只有渡溪這條路可行。唯天不從人願,當你和一位女隊員渡溪時,被洶湧的溪水沖散。你很幸運地掙扎上岸,安全地脫困,但夥伴卻不幸遭洪流沖走,迄今仍下落不明。 這件事在當時,對你的野外調查又是一番殘酷的打擊。一些記者不明事理,針對颱風天仍帶領學生在野外調查,頗有微詞。有些媒體甚而批評,貿然渡溪的不當。因為意外發生了,面對這些扭曲的批評,你沒有駁斥,黯然概括承受一切的責任,並且深深責備自己: 或許樹靈不滿我在他們身上架自動照相機吧 或許我打擾了山裡原住民祖靈的清靜所以要我也不清靜 也可能對我掛著保育研究的旗幟最後研究成果卻似乎對原住民與動物沒太多幫助而要我多一點點對人的尊重 應該是山神在生氣吧,帶走了恩師與阿秀,經常想起他們時都會偷偷掉眼淚,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他們的家人與朋友,會寧願當初沒有做這個研究,也不要悲劇發生…… 唉,不知為何,跟你只有數面之緣的我,每次念及此段你日後的回憶,我都激動得噙滿淚水。其實,從事野外調查,常在山林裡跋涉的人皆知,死亡之意外,隨時都 會發生。最安全的地方,有時反而最常發生意外。我們只能以自己長年的經驗,謹慎來去,減少傷害的發生。萬一遇到天然不可抗拒的狀況,也只能默然承受。 一如軍人戰死沙場,從事野外調查的人,結束生命的方式是在自然環境,意外地遭逢變故,其生命當可了無遺憾。美國哺乳類學者的乍然病故,調查隊友的不幸罹難,或者諸多野外調查者的往生,不論在這個地球的哪一角落,選擇哪一種野外探險,我都如此理解著。 (上) 【2010/05/16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