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麥子不死

曾郁雯／攝影

你像隻貓輕輕躡過我的窗前
那扇隔著山與河
笑聲與歌聲都曾穿透的窗子
仍靜靜等待
再次捕捉你純真的身影

那年五月的夏天受邀去黃春明老師家，吃他豔名遠播的炒米粉。生平第一次發現鮪魚也可以和米粉炒在一起，而且真的很好吃，完全無法想像這兩種食材可以結合得如此完美。

春明大哥那天的私房菜每一道看似家常卻很特別，又臭又香的鹹魚拿來炒空心菜，最對小女兒胃口。又酸又辣的泡菜鱸魚，還是吃得到魚肉的甘甜。甜而不膩的肉片 洋蔥鳳梨，絕妙的組合令人嘖嘖稱奇。吃他煮的菜就像讀他的小說，峰迴路轉，驚喜連連！正值青春期的三個女兒最後把整桌菜飯吃光光！

那天才剛過完端午節，春明大哥親自下廚是為了宴請阿義和我這對老新人，他和美音大嫂很開心的看著我們吃吃喝喝，鏡頭拉開，有點像一齣三代同堂、溫馨感人的 家庭連續劇。用完餐美音嫂端出水果和老婆餅，配上春明大哥發明的酸梅咖啡，不必加糖和奶精，利用梅子的酸、甜、鹹，和微微的奶香味，平衡了黑咖啡的苦、 澀，又能去除食物的油膩，一物多用、一舉數得，號稱春明獨家酸梅咖啡。

女兒好喜歡春明大哥，白白的頭髮、紅紅的雙頰，好像聖誕老公公。除了阿義，女眷都是第一次去他家作客，怕叨擾太久，玩了好一會想告辭，聖誕老公公和聖誕老 婆婆雖然剛剛升格當阿公阿嬤，那天兒媳和孫子恰巧都沒回來，兩人捨不得我們走，就說還早還早，開始帶客人參觀；美音大嫂還彈吉他，唱歌給三個女兒聽，我們 就樓上樓下四處亂竄，屋子裡只要是國峻的東西，春明大哥和大嫂就不厭其煩的講他的故事給我們聽，彷彿國峻也和大家一起開心的四處亂竄。就這樣吵吵鬧鬧又混 了一會，聖誕老公公馬上叫聖誕老婆婆再端出零食，拜託女兒趕快幫忙消滅它們！洛神花吃完了又變出龍鬚糖，龍鬚糖吃完了終於開始簽書大會。

阿義和我把家中各自珍藏的各種骨董版本帶去請春明大哥簽名，女兒則準備了剛剛出爐、燒燙燙的新全集，聖誕老公公戴著眼鏡很認真的一本一本慢慢簽，女兒還在一堆收藏品中發現五月天最新的CD《後青春期的詩》，興奮得哇哇大叫，逗得老公公好開心。

簽名大會結束後，還不想散戲的聖誕老公公教大家移師坐回餐桌，六個人像一群小螞蟻在屋內不斷的移動，還是移回餐桌，老公公下令再把我們帶去的伴手禮蛋糕拿出來切，「繼續消滅它！」女兒不約而同的說。轉戰了一整個下午，不必聖誕老公公提醒，小朋友已經記住這句台詞。

離開時已是薄暮黃昏，女兒的笑聲一路從樓梯流竄而下，留下一屋子可愛的熊熊布偶，這些娃娃在燈光下靜靜地陪伴春明大哥閱讀、寫作。國峻生前手繪的作品，不 管速寫、素描、油畫或剪紙，還有寫作的手稿，和黃春明大哥的手稿一樣，隨處可見。堆疊的書籍、資料、畫作，藏著這對父子共同的記憶。頂樓的鋼琴、唱片和 CD，也不曾改變，國峻最喜歡陪母親邊聽音樂邊講解故事，那兩張靠著可聽音樂又可以欣賞窗外風景的藤椅也依然如昔。忙碌了一整個下午的老公公老婆婆，捨不 得解散已經戰鬥、移動了整個下午的螞蟻兵團，就怕往事像隻貓，輕輕躡過窗前，深怕一不經意踩到心，就痛了。

手繪的聖母與聖嬰
塵封的吉他
緊蓋的鋼琴
還有和你一起聆聽的唱片
都保持原狀
只是很想讓你知道
我是多麼多麼地想你」
如果想念不足以言語，就為你寫首詩吧！

──詩‧攝影／錄自《光影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