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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林懷民】



2007. 5. 30 路易士哈芬‧德國

服裝管理子宜的外婆進了加護病房。是從小帶她長大的外婆。舞者們爭先分攤她的工作,我們勸她回去,兩周後再到里斯本歸隊。

回家的航程上,子宜一定是孤單焦苦的吧。

雲門的人走出主流社會的軌道,做自己愛做的事。我們的工作常常離家,把至親好友撇在一邊遠行。沒有親人的諒解和支持,這條路是走不下去的。

打電話,寫Email,帶禮物回家,都無法彌補我們內心的愧疚。有些時候,因為愧疚,內心打架,把自己關起來,索性不與家裡通話,自顧自的悶幾天。一次又一次,我們半夜接到台北來電,兼程趕回台灣探病或奔喪。

我的母親生前常問我,你去了那麼多地方,怎麼都沒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我不帶相機,不拍照片,立時三刻不知從何說起。

我記得同甘共苦的夥伴。去過的地方,大多失憶。法蘭克福機場的廁所卻是閉著眼睛也走得到。機場,巴士,旅館,後台,幾家美術館,還有公園。我總在提公園,因為總在街上走。首演後多有酒會。酒會後看到街道樓房的窗子亮著燈,有時會想像紗帳後住著什麼樣的人家。我們很少被人邀到家裡作客。只是在街上走,或者坐在餐廳裡看著路人走。

記得一些小事。奧地利聖保騰城內的保育溪流,透明的水裡游著成群肥胖的鱒魚。雪梨公園有這樣的標示:「請走草坪,讓草長得更好。請擁抱樹幹,傾聽它的話語。」1979年雲門首度赴美,每周三四個城,半夜困頓,下樓到對街麥當勞,自暴自棄地點了可樂和漢堡,很想把曼哈頓炸掉。在布拉格,三分之二團員食物中毒,舞者上吐下瀉,卻堅持演出。那是一場靈魂出竅的美麗《水月》。是的,是的,在雅典古劇場演出《流浪者之歌》,仰頭是神話的繁星,揚首看見萬神廟被燈光打亮,光燦晶瑩地浮在夜空……

失憶是因為許多煩苦不願回顧,被自動delete了?也許因為太忙。有一年,忽然想起一個教堂。我形容半天,沒人記得,沒人去過。除了幾個大城,我記不得地名。

路上遇見許多人。許多臉孔疊在一起,糊了。劇場是個小世界。經紀人,藝術節總監,甚至追著雲門跑的歐洲舞迷,總會意外地在某個劇院出現。如果雲門的經理不在身旁,我恨不得立刻蒸發。我記不得人名。

父親往生後,母親同意跟雲門去每個國家。去了沒幾站,母親就病了。那年到了威士巴登,我打電話告訴她,公園裡春花怒放。拍照片回來給我看,」母親說。

回家後,母親對著照片一一辨識花名。只有一種她叫不出名姓,要我查書告訴她。第二天,半身癱瘓的母親,迎著朝陽,吃力地顫抖右手在每張照片背面記下花名:「生了這場病,頭腦愈來愈壞,不記下來,以後會統統忘了。」

我沒在家陪她,也沒帶她去看歐洲的春天。我帶著父母親的照片旅行,在旅館供起來,時時對他們說話。

小時候,內台戲盛行,新的歌仔戲班到鎮上來時,總會盛大遊行宣傳。他們在後台吊起蚊帳,近門處架起煤爐,婦人奶著孩子,鑼鼓響起時把孩子交給人,整了整戲服,就粉墨登場。一個禮拜後,他們把布景、行李和煤爐堆疊在大卡車上,開往下一個城市。

坐卡車或坐飛機,演藝的生涯本質上是一樣的。流浪是我們的宿命。

雲門從1975年開始作國外巡演,一回頭,竟已江湖三十年!

「我始終在旅行。城市像落葉從我身旁流逝,葉色依舊,卻都已離了枝幹。」(田納西‧威廉斯《玻璃動物園》)

●雲門舞集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cloudgatelin

【2007/06/1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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