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 樂生院人間寫實 - 樂生院與院民的故事
  http://blog.roodo.com/losheng/archives/cat_17468.html


【故事】守護樂生院的園丁 文/陳歆怡(中國時報2007/03/24)

我第一次在樂生院的七星舍看到呂德昌阿伯的時候,他正悠悠步向微雨中的花圃,身形精瘦,穿一件卡其制服型夾克,黝黑的臉頰有兩條皺紋,被微笑或憂愁加深。此後,每當我想起他,拋開挑戰強權的激昂、褪掉飲酒澆愁的欷噓,浮現的總是這幅望園怔忡的畫面。
 

呂德昌,金門人,一九三八年生,一九五七年底,樂生院派遣醫師到金門巡診,隔年,金門同鄉被收容入院的有十幾人,時年十九歲的呂德昌最長,由於天性上的領導才幹及助人熱忱,剛入院就成為同鄉們的代表與照顧者。

樂生院內房舍、道路,多是患者自己蓋的

呂伯伯跟我說過很多故事:入院頭幾天,由於院內管理鬆弛加上物資缺乏,睡覺時連棉被、床板都沒有,大家穿著單薄的衣衫熬夜,是靠他出面與院長協商才解決。早期院內護理人力及品質不足,他學會自己打針注射,還莫名其妙地吸引不少患者指名要他打針;院內實施強制隔離時期,傍晚四、五點就執行宵禁,衛兵半夜還來查房、點名,大家宛如犯人被軟禁;隔離政策鬆綁後,他率領院內年輕患者外出做工,遇有行政人員阻擋刁難,他會不慌不忙說之以理,並以人格擔保。院內小型工程也有他的參與,他說:「以前這裡住的人很多、很熱鬧。我們不是光領政府的錢,院內房舍、道路都是患者自己蓋的,院裡的福利社、市場、麵店也是患者在經營。」他還說,當初改建禁閉室時,窗戶被他「刻意做大一點、取下鐵欄杆」,以便讓人「隨時可以跳出去」。

呂伯伯講起這些往事時意氣風發、眉飛色舞,讓我不禁看到當年那個聰黠、帶江湖氣的小伙子。他很少提及病痛經驗,唯一一次說:「痛得受不了,只能蓋著棉被自己哭,不然能怎麼辦?」有次,呂伯伯有感而發跟我說,「我的履歷跟他們不太一樣,可是報導好像都要把我們寫得很可憐?」他在外面工作幾十年,隨工地遷徙過好多地方,蓋過寺廟、學校,修過士林官邸的房舍,因其認真精神及善用人脈,雇主都很信賴他。工作的時候每兩個月回樂生院拿藥一次,七年前,因為身體不適回院定居。最後一份工作是工廠警衛,一個月收入萬餘元。

酒過三巡,呂伯伯娓娓訴說起他的島嶼身世

呂伯伯跟金門的關係是多層次的。一九六四年,因為父親從南洋回金門,母親趁勢將一直不願回去的呂德昌帶回金門住了五個月,「我母親說要幫我相親,我說我不要,我們這種病,沒有辦法養太太、小孩。」唯一最愛高樑酒,只要一通電話當天就送一箱來,他說,他考慮寫一封信請金門縣政府固定捐贈高樑酒給金門籍的院民。每年生日,呂伯伯會找樂生院的金門老鄉一道,還有工作時結交的好友,一起吃頓飯。

雖然呂伯伯不願回家鄉了,但他常常喜歡在酒過三巡後跟人訴說他的島嶼身世:「我在金門當過鄰長,時常開會,順便就喝酒,我很會喝,有長官來,我要幫爸爸擋酒,有一次喝了九大碗,對方醉了我沒醉。」當時呂伯伯是在金門自衛隊司令官底下做事,後來又被安排到林務所工作,來樂生院是在八二三砲戰停歇後,「那時阿兵哥都要靠老百姓支援,否則連糧食、房舍都沒有,所以老百姓最大。……李登輝曾經說,台灣是台灣國,馬祖跟金門是中華民國,我說乾脆金門一國,我願意到聯合國登記。」

在他的酒後胡言中,我若有所悟,金門之於他,彷彿一個自治社群的原型,那個島嶼有他關於「社會運作基本邏輯」的想像與參與。這種國事即家事的地盤觀念,以及一夫當關的性格,貫穿他從離家、入院、工作到目前的抗爭經驗。

這兒的一木一草, 原來已與院民生命一體

呂伯伯總是說,除非他倒下來,為樂生院奔走他義無反顧。抗爭行動展開後,陳情活動少不了他,發動院民連署也是他最認真,突發狀況常要靠他出面解決,也因此,有段時間他的房間出出入入各種人,來跟他請教或聊天。他總是語重心長地告誡來者:「樂生院位在自然坡地上,捷運工程要把整片山都挖去,蓋那麼高的擋土牆是不是能夠保證五年、十年後不會崩下來?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保留樂生院,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是為了給後代子子孫孫留下美好的環境。」

這幾年來,為了抗爭而處於憂患,呂伯伯外表明顯消瘦、蒼老許多,不變的是他的正義感與執著心。有天他跟我說,他請示過三太子, 樂生院有多少勝算?三太子表示,要保留比較困難,金錢賠償方面則比較有可能。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曾自嘲:「有段時間我半夜睡不著,常常坐起來一直想要怎麼做,還會拿個東西在手上當麥克風練習講話,我常罵人家是神經病,現在我自己也好像神經病一樣!」

前年春天,我陪呂伯伯去走樂生院後山,前日下過雨害我們兩人不小心踩進爛泥,他笑,又指給我看捷運在後山大肆開挖的傑作,經過水塔、靈骨塔、破敗的火葬場,來到無路可走的小溪流,我們互相開玩笑來做礦泉水的生意。呂伯伯說他常常一個人這樣巡著,時不時指著遠方的小山頭說,「以後給我在那裡蓋個小屋子,我住在山裡就好了。」

散步途中,他總是習慣性地凝視、整理草木。美人蕉的葉子遮住小路上方,悄悄拗回去,一路盤算開春時節要換什麼新花苗。「不管幾時要搬,花園還是要整理啊!」這就是呂伯伯的園丁本性。園丁藉由窺視一個外在、有秩序的空間,來整理、投射其內在。園丁沒有休息的一天。園丁愛這片土地,這裡的風土、水文、節氣、一木一草都與他生命一體。「這麼好的一塊土地,要把它挖掉,太可惜了」、「捷運把樂生院的土地弄得這樣東丟一塊、西丟一塊(指那些沒有用的畸零地),唉,我都搞不懂!」、「不曉得政府為什麼要跟我們弱者『拚地盤』」。在我心目中,呂伯伯的形象一直是蹲踞在泥土上、頑固而忠貞的園丁。

呂伯伯曾說,如果樂生院真的不保,他考慮回老鄉,永遠離開這個傷心地,卻又彷彿想起什麼,幽幽一嘆,「唉,你不知道,金門有多排斥得這種病的人哪!」也有幾次,他帶著疲憊與忿忿的情緒告訴我,「這場抗爭最後非得要流血,政客才會睜開眼睛。」我想,不論他會怎麼做,在他內在有一部份將隨著樂生院的崩解而永遠失落。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ka96445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