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樂生療養院阿成師的故事:塔寮境的風箏 文/戴揚

⊙轉載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6/04/10-11

秋風已經吹起,但是今年阿成師並沒有到後山去採集竹竿,屋前樹蔭底下空蕩蕩,只有幾隻餓貓在那裡盤桓,希望有人將剩飯到給它們。而發出咪嗚咪嗚的呼喚聲。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見一大群人的腳步聲由遠方傳來,打破這個午後的寧靜。

當涼爽的秋風由淡水河口進入台北盆地,沿著觀音山腳南下,經過五股來到林口台地成為上升的氣流,逐漸將天空的積雲吹散,只留下如棉絮般的柔雲飄浮在高空。
 

原本包圍塔寮坑四周的翠綠水稻也抽穗轉黃,大部分田地已經收割完成,留下一束束的稻桿立在田中,成為麻雀和青蛙活動的舞台,有些農民希望稻穀長得結實一些,所以不急著收割稻穀,下垂的稻穗隨著秋風的吹拂,互相摩娑發出沙沙的聲響。由遠處觀看,蔚藍的天空,澄黃的稻田,看起來實在寧靜。偶然經過的公車,揚起的漫天灰塵,也為這個安靜的田野帶來生命的氣息,這是個適合放風箏的時節。

阿成師是整個院區裡面製造風箏的翹楚,雖然院內後山叢林當中並沒有桂竹,但是他可以將綠竹削成極薄的竹片,綁成堅牢的骨架,糊上棉紙,再接上長長的尾巴,就成為一架極為靈便的風箏。他所設計的風箏和一般的造型不太相同,他的風箏成為長橢圓形,不像是鳶鳥,倒像飛在天空的魚。每當這種怪異造型的風箏浮上天空時,連住在院外的人都知道,阿成師又在放「風吹」了。由於院區裡面並不容易找到堅固的風箏線,於是阿成師只要看到任何紙袋有車縫棉線,便蒐集起來,一段接著一段捆成一大卷的棉線。在他房間床舖底下便有好幾捆的棉球。

糊製風箏的最好所在

整個院區是由十幾個各自獨立的小三合院組成,每個獨立單位包括有兩棟住房夾著中央的公共設施,包括浴室與廁所,每棟住房裡面隨著院內人數的多寡,可以住兩到四人。由於院區居民大多成立家庭。因此三合院主要是以家庭為單位,左鄰右舍互相照顧,房舍中央的空地種著蓮霧,芭樂或是玉蘭花,每到梅雨時節,濕潤的花朵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讓人感受到季節的更迭。每到酷暑結滿果實的樹下,便是居民納涼聊天,或是從事簡單修繕工作的最佳場所。樹下便是阿成師糊製風箏的最好所在。

秋風已經吹起,但是今年阿成師並沒有到後山去採集竹竿,屋前樹蔭底下空蕩蕩,只有幾隻餓貓在那裡盤桓,希望有人將剩飯到給它們。而發出咪嗚咪嗚的呼喚聲。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見一大群人的腳步聲由遠方傳來,打破這個午後的寧靜。阿成師抬頭望去,只見院內的指導員三四名手中拿著行李,往這裡的院舍走過來,後面跟著兩位垂頭喪氣的人,步履蹣跚的走過來。阿成師趕忙迎上前去。沒等他開口,當中的一位指導員大聲說,「你的同鄉,請多多照顧」。阿成師仔細端詳這兩位新來的人,搜尋計憶中的面容,但是實在無法找到符合的面孔。不禁自言自語道,「我實在離開家鄉太久了」,心裡暗自嘆了口氣,隨即走向前詢問道:「你們可是來自竹篙灣」?那兩個新來到的患者帶著恐懼的眼神望著阿成師,不知如何是好,眼淚噗倏的流了下來。當中的一位索性放聲大哭。

阿成師看到如此,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心想公學校畢業那年,臉上長出紅疹,被校醫發現送往衛生所,結果診斷出這個伴隨他一輩子的疾病出來。坐船到達本島,在等待癩病專車時聽見別的難友說出這一生中最恐怖的一段傳言,那就是患上這種病的人,臉容會逐漸改變,最後變得比鬼更難看。而且因為這是個無藥可醫的傳染病,所以患者最終的命運就是被療養所毒殺。當載運患者的專車到達這個山邊的療養所時,遭到強制收容的癩病患者內心除了絕望之外就是恐懼。

新到的阿成走往病舍途中,不經意看見一位患者,坐在路旁的樹下乘涼,手中拿著扇子搧風,正確的說應該說是用手掌上尚存的兩根指頭夾著扇子才對。而他的下眼臉懸垂無法閉合,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用力閉眼一次,讓整個臉容看起來極為怪異,看在眼中的阿成心裡大為震驚,「難道我將來的長像會變得和他一樣嗎!」,想到這裡不由得打從心底打個寒顫。但想到這是他的命運,也是無法逃避的現實;他多次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時這一切的惡運就都消失不見。但是命運之神並沒有寬待他。於是心裡一橫,反正性命只有一條,每個人最後都要走相同的道路。雖然想家的念頭就像個蝕骨的惡魔,帶給他無盡的苦楚,但是想到只要好好努力的照顧自己的身體才有見到親人的機會。於是硬起頭皮,轉眼也過了幾十年。

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還記得那天下著微雨,他手裡拎著行李,當中除了幾件換洗的衣物以外,就是全家人在前一年過年時在高雄拍攝的合照。他的父親是由高雄搬到澎湖打魚的討海人,每隔兩三年便會帶著全家人回故鄉過年,這張照片就是上次返鄉時拍攝的。每次由馬公搭船回高雄時,是他最快樂的時刻,他喜歡在船出港時站在船尾,目送島嶼逐漸由眼簾消失,而到達高雄港時看著猴仔山在水平面出現,他喜歡那種脫離日常生活,毫無拘束的自由感覺。當船隻進入台灣海峽之後,強烈的北風將整個海面吹起一片片討海人稱為「起白馬」的白色浪花,讓搭乘交通船的人極不舒服,但是偶爾出現的海豚又讓船上的人精神為之一振。牠們往同一個方向伴隨船隻前進,此起彼落的浮出水面,有些快樂的追逐嬉游,有些不斷的跳出水面,好奇的打量探究船上的世界。倚在船邊張望的阿成,會歡喜的為它們打氣道:你們快樂的玩,自由的飛吧!

離開澎湖前來樂生院收容時,原本嚴肅的父親含著眼淚,將原本綁在腰間的小布包拿出來塞在他手掌,哽咽的說:「我不能看你長大,要好好照顧好自己,這些錢給你買些需要的用品」說完話轉身背對著他,用手示意他離開。阿成用力的拉著父親的手,請求道:「我不要去台灣,我要留在家裡和你一起去討海」,但是父沒有任何反應,就站在那裡像尊雕像。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父親。兩年後,他在一次冬日出海後,就再也沒有回家。阿成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了,那時他正在和體內的病菌對抗,全身發高燒寒熱交加。除了注射大風子樹樹液所提煉的藥劑以外,也沒有甚麼特效藥可以減輕痛苦。失去至親的悲痛,加上細菌在體內的肆虐,讓他感覺生不如死。有好幾個晚上,他夢見父親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他,臉上充滿慈父眼見愛子受苦時的不忍。他想要大聲喊叫「阿爸!我實在是真想念你」,怎耐喉嚨當中好似被繩索捆住,發不出半點聲調,只能任由臉上流滿淚水,看著父親的影像逐漸轉淡,終至消失。也數次夢見故鄉,回到充滿魚腥味的老家,母親正在廚房忙碌,門口的老榕樹下,弟弟忙著整理魚網,個子矮小的他,站在凳子上,正使勁的拉下漁網上的海草,而整個魚網上掛滿各色各樣的魚,而弟弟卻是視而不見;他的內心很著急,為什麼弟弟完全不理掛在網上的魚,只是拼命拉沒有用的海草?就在這當下突然聽見母親呼喚的溫柔聲音,這個聲音就像是一個熱球,進入他的體內,讓他感覺極為溫暖,原本悲涼的心情逐漸沈澱下來。這樣半醒半昏迷的情況一直持續下去,好像永遠不會停止;但突然間,一切都沈靜下來。

陽光斜斜照著水泥地面,天花板上有一團亮光隨著午後微風的吹拂而微微擺動著,水桶邊有一隻厝角鳥正認真的啄食掉落地上的豆子,屋外傳來蓮霧樹上一群白頭殼鳥享用大餐時愉悅鳴囀聲。

陡然間,厝角鳥驚慌的跳出屋外。「你終於醒過來了!」阿成張開雙眼,一張模糊的臉逐漸清晰下來,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難友阿福。他憂慮的表情逐漸鬆馳下來。

「你可知道,你整整睡了一個禮拜,連醫生對你的症頭都束手無策,還好你現在醒過來了。聽見你父親失蹤的消息,我也是很難過!別失志,對我們這些歹命人來說,這只不過是倒在寒冰上的冷水而已,咱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日子總是要度過去!我想你應該很快就學會怎樣尋找自己的生活的目標,雖然院內有很多人因為自暴自棄而開始賭博,過不正常的生活,但是對未來有一個期待會讓你活得比較實在一點」。

阿成急切的對阿福說道:「阿福,多謝你的照顧,我一定要回家看看,我知道回家也不能做甚麼,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安心,我一直夢見老家,夢見親人!」。

於是在院方和阿福的協助安排下,阿成回去一趟竹篙灣,當交通船再次駛進海峽時,阿成懼怕再上甲板,因為那只會讓他的哀傷更加強烈。回到家裡住了一個月,幫忙整理打包家具和生活用品,阿成的母親決定搬回高雄,因為在那個荒僻的漁村沒有父親的家庭是無法生存下去。當澎湖群島由船後的海平面消失時,阿成感覺自己的故鄉也隨著永遠沉入海底。童年的玩伴,故鄉的一切只能在夢中追尋了。

先讓我們有力量面對生活

回到塔寮坑的阿成變得比先前更加安靜,他常常坐在病舍前的台階上望著天空發獃。「藍色的天空就像海洋,當中的白雲就是海中的浪花,現在我剩下的就只有這些了」。突然阿福出現在他的眼前,開口問道:「阿成,想不想增加一些收入,指導員告訴我,院內為了照顧我們,願意提供工具,讓我們用竹子作些手工藝,院方可以代我們拿出去販賣增加收入,我打算作一些籃子,要不要和我合作?」。

阿成看著阿福不禁流下淚水來,感激的表示:「阿福,這次回家的事情,如果不是你強力替我向指導所爭取的話,我除了流目屎以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辦!你現在又怕我胡思亂想,所以讓我有些事情可作,你的用心我實在是不知道要如何回報!」。

阿福道:「我來到這裡已經超過十年了,剛到這裡的時候我想家想的快要發瘋,你知道,我那個時候才剛剛結婚生子,兒子才會走路,結果癩病發作來到這裡,老婆在我被強制收容不久之後跟別人跑了,這也不能怪她,二十歲不到的她沒有為我守活寡的必要,只是我那可憐的兒子,流落在不同親人的家裡,想到我離開時,他用力抱住我的情景,我實在沒有辦法忍耐,所以偷跑回去好幾次,我也不敢去找他,只能遠遠的看著他。後來照顧他的親友搬家,我就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每次偷跑回去的代價就是被院方以不假外出的理由關兩個禮拜,但是我更在意的是我的兒子在哪裡?他是不是會原諒我這個作爸爸的不負責任?」,

阿福講完之後低下頭來好一陣子,然後抬起頭來正色道:

「阿成!咱不像外面的健康者,有大好的前程在等待他們去打拼,但是我們也不能讓自己變成無路用人,誰會知道,說不定哪天我們還能夠得到自由,恢復以前的生活,所以不要讓苦難打倒我們,祇要我們有這個盼望,就算終究沒有達到目標,至少這個盼望可以讓我們活得有力量,你以為我們的盼望在哪裡?是我們的病症得到醫治!還是療養院開放我們自由進出?如果我們沒有堅定的意志,就算我們出去有甚麼用處,哪一個公司敢用一位癩病患者?不要期待這個世界改變,而是先讓我們有力量來面對現在的生活,所以打起精神,讓我們一起來努力」。

阿成打量這位身裁矮小,右腳微跛的朋友,雖然沒有受過任何的教育,但是他面對苦難的韌力卻讓他極為佩服。於是緊緊握住他的手道:「阿福!實在真多謝」。

為寂寞的海洋帶來生命

兩個人拿著鐮刀和鋸子前往後山採集竹子。他們一起爬上神社後方的山坡地,經過火葬窯,到達防火巷,那裡種植許多竹叢,是院方為了補充副食和增加收入而種植的綠竹,由於長得太密集,所以需要清理掉一些,以便讓竹子在春天時長出竹筍。這裡所長的竹筍在附近的市場相當出名。他們鋸下竹子,截成相同長度的竹竿,有些放在地上蓋上竹葉,部份立刻去皮之後,準備拿回病舍加工。那裡的地勢位於半山腰,展望極好,右邊稻田之後可以看到樹林火車站,往左如果天氣好的話,可以模糊的看到台北大橋的鐵架和總督府的高塔。

兩人奮力將竹竿搬回病舍之後就開始裁竹筒,削竹片。由於阿成從來沒有作過這種工作,加上癩病細菌肆虐導致手掌感覺遲鈍,所以手指連續被削了好幾刀,好幾次想放棄,後來下定決心對阿福講:「我實在不是作手工的料,你看我的手鮮血淋漓」,阿福看一眼,只是淡淡的說:「小心一點就好了」。抱持輸人不輸陣的阿成決心好好努力看看,這樣經過半天之後,阿成的雙手逐漸掌握削製竹片的技巧。最後得意的拿出一片最好的竹片給阿福看,希望得到他的讚賞,但阿福拿在手上,端詳一下還給阿成說:「這還不行,因為竹片邊緣會割傷人,並且竹片上還可以感到纖維粗糙的線條,這種竹片除了編織成水果簍以外沒有甚麼價值;雖然綠竹的纖維比較粗糙,但是要求自己讓它摸起來有像是桂竹般光滑的感覺」,洩氣的阿成重新努力。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下山。

那天晚上,阿成夢見他站一艘旗魚鏢船的船頭上,看著海面無盡的浪花,他極目張望尋找大海的精靈,但是整個水面除了風嘯浪吼以外,就是一片的孤寂。

「我要為寂寞的海洋帶來生命」,阿成自言自語道。

第二天一清晨,阿成急忙過去阿福病舍,沒等阿福開口,就說:「阿福,我想要作風吹」,還摸不清楚狀況的阿福不明所以,問道:「為什麼!你有甚麼想法?」

阿成回答:「你知道,讓我脫離痛苦的方法就是想一些最快樂的事情,來到樂生院以前,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搭船過台灣,在海峽當中看到海豚追逐交通船的景象,現在我抬頭望天會想到海洋,但是這個海洋卻很寂寞,我想要讓它有生命,所以想讓風吹在天空中飛翔,就像是海豚為海洋帶來生命一樣」。阿成停頓一下繼續說道:「我們所造的風吹可以脫離這個充滿悲傷與痛苦的世界,自由自在的在天空遊玩跳躍,而且透過風箏線,我可以感受到過去幸福歲月的拉力,這會比內心的想像更為真實。儘管風箏終究要回到地面,或者運氣不好碰到風箏斷線,人生不就是不停的在盼望和失望當中翻滾,直到他的生命結束嗎?」,「儘管風箏線是那麼的脆弱,卻是聯結著美夢」。阿福笑著說:「真看不出來你是一個哲學家!」

快樂的玩,自由的飛翔吧

阿成正色道:「雖然苦難讓人活得很卑賤,但是更多時候卻也為受苦的人帶來很大的力量」。聽到這句話,阿福同意的點頭說:「你說的沒錯,讓我們開始作風吹吧!」

於是阿成和阿福兩個人開始研究設計風箏的骨架,在經過一個月的努力之後,第一支風箏飛上天空,半年後當秋風吹起,他們已經製成二十幾支長得像是大小海豚的風箏,他們在院內指導員和其他患友的協助之下,風箏都飛上天中。

那真是壯觀的景象,二十幾隻風箏在秋風的吹拂下飄浮於樂生院的上空,連對面村落的民眾都跑到門外觀賞,他們不禁感嘆道:「實在真好看!」

當天晚上阿成師作了一個好夢,他望見自己所糊的風箏都成為一隻隻的海豚,在一望無盡的大海上歡喜的嬉游,「你們快樂的玩,自由的飛翔吧」他在夢境中如此說著,臉上露出長久以來不見的笑容。


後記:
在這裡的風箏只是文學上的一個象徵的符號,不過如果你說,癩病患者哪有可能放風箏,在這裡我要回答,日治時期院民組織棒球隊和職員比賽,戰後他們也成立籃球隊和美國歸主籃球隊進行友誼賽,放風箏對他們來講只是小事一樁。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ka96445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